从我有记忆起，奶奶就守着他的小诊所了。

每天清晨，奶奶都会早早起来下楼去，走下略显昏暗的，盘旋着的楼梯，走过梯口沾了些灰的梯子与陈旧的柜子，走进楼下有些黑的诊所，拿出珍藏的钥匙。她脸凑在锁前，分辨着开锁，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响声，是小诊所清晨最朴素的乐曲。

“吱呀——”老旧的木门被打开，掺着些薄雾的晨光悠悠浮在小诊所，奶奶费力的拉开生锈的铁制活动门，细碎的铁锈悄悄飘落，又化在风里。奶奶站在小诊所的门口，望着清晨的村庄，看着村里蓬蓬的野草在风中摇曳着，看着村路旁偶有早起的人，急匆匆推着自行车奔向集市上。此时我已经悄悄走下楼来了，往往不敢打扰奶奶的凝望，只是注视着奶奶，注视着她那略显佝偻的身影，注视着她那芦花似的白发在晨风中轻轻飘动，感受着奶奶浑浊的老眼中那份几十年的眷恋。

从那时起，我便知道了一件事：奶奶守着她的小诊所，守着她眷恋村子，守着，守着，要守一辈子。

过了一会儿，奶奶便转身拿过扫把，弯着腰细细扫起地来。用草枝谷穗扎起的扫帚，划过小诊所红色泥砖的地，“沙，沙，沙……”村里，陆续有鸡啼响起。

村头的一个傻子晃晃悠悠地走过，冲正在溜出小诊所的我笑笑，又走到诊所里跟奶奶打招呼，声音有些沙哑，拖得长长的，又有些结巴：“李、李医生早——”他乐呵呵的样子，圆而黝黑的脸上，写满了尊敬与憨厚。奶奶也不急，极有耐心的等她将一句话说完，笑眯眯地打招呼：“早啊！”

后来长大了，便不好意思在诊所外溜哒，折回来想要给奶奶帮忙，可她不肯，似乎这活一定要自己做才行：“我打扫了几十年了，再说，你那写字的手哪干得了这活，脏呢！”她取过抹布，擦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椅子，身子弓成了一只虾米。他的脸几乎要贴到椅子上了，浑浊的眼睛眯着，搜寻着灰尘和污渍，手下布拂动着，擦过每一丝缝隙，每一个角落，细密的汗珠很快布满了她的额头……

终于清扫完了，奶奶走到木质的诊台前坐下，有村人上街买菜去了，沿着土路经过小诊所，恭恭敬敬的打招呼：“李医生早啊！”奶奶乐呵呵的应着，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菊花。

约莫再过了十几分钟，有病人陆续来了，有骑着单车的，有搭着摩托车的，有乘着小汽车的，很快排满了小诊所门前的空地，他们自觉的排着队，耐心的等着，奶奶也一下子忙了起来，一手搭上病人的手腕，奶奶抬头看着墙上陈旧的老爷钟，她那浑浊的眼似乎变得清明了，厚重的老花镜也掩不住其中锐利的光芒，此时奶奶却又边与病人谈起来：“有吃什么生冷的东西吗？”

谈了一会儿，奶奶似是明白怎么回事了。推开椅子，她站起身，略显矮小而发福的身影很快隐在药房一片昏黄的灯光中。

跟着进了药房，奶奶正用纸包药，她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拨起纸片一角，一倒、一翻、一折、一包。同样数量的各种药粉药片，藏匿于一个个精巧的纸包中，奶奶的脸上写满了宁静祥和，皱纹悄悄淡化在光影里。

病人不断来又不断走，逐渐日上梢头，到晌午了，小诊所也没有病人要看病了，奶奶擦擦额上的汗水，准备上楼吃中午饭。

然而总是有些例外的——这时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冲了进来眼泪止在眼眶里打转：“李医生，孩子发高烧，出县的车要明天……”

奶奶也急了起来，不待女子走到站台前，便急匆匆的上前去。低头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，她小心翼翼的扣住孩子的手腕，另一只手一把抓过听诊器，放在手心里搓热，随后轻轻将探头伸进孩子的衣服中，听着孩子的心跳，诊所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，孩子的母亲急切的看着奶奶，手紧紧攥着衣角，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，奶奶又问了他几个问题，听着眉头微微皱起，在老红色的老地砖上来回踱着步，良久，说：“孩子小不能用猛药，我给你开些缓的，你先带孩子在这坐着，等孩子吃了药，烧退一些了，再回去。”

安顿好孩子和母亲，奶奶坐在他们旁边，与年轻的母亲聊着天。时间一点点过去，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，看看墙上的老爷钟，已经很晚了，那位母亲也注意到了有些歉意的样子，而奶奶却向我使了个眼色，我只得扯了个谎说去村里，从小诊所后门绕进屋里上了楼。

待我吃完饭走下来时，奶奶正送病人离去，病人走后他站在小诊所门前的无名树下，仰头看着被树叶分成几瓣的小村的蓝天，微微笑着……

奶奶守着她的小诊所，守着，守着，要守一辈子。

如果不是那天，奶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，当场昏了过去，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故乡，离开她的小诊所。

为了给奶奶检查身体，爸爸把奶奶接回了城里。医生说没有大碍，你是老人家，摔了后身体会变弱，得好好养着。

面对爸爸的恳求和亲人担忧的目光，奶奶没有说什么，只是打开他那陈旧的手机，翻开一条又一条病人与乡亲们的短信，翻开通话记录，一次又一次固执地举到我们面前。

爸爸拗不过奶奶，只能送她回了故乡。

与小诊所阔别已久的奶奶，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门前的锁，不断抚摸着诊所中的木桌，算盘病例记录本，久久不能言语。

不时有乡人路过，欣喜的打着招呼：“李医生，回来啦！”“李医生，下午好！”在一声声或粗或细或高或低的呼唤中，奶奶的脸上逐渐绽开了温暖而满足的微笑。

乘车离开前，我不断回头，看见奶奶站在小诊所门前，正是夕阳西下，在微橙的阳光晕染下，奶奶轻轻地、静静地与小诊所融为一体。

奶奶守着她的小诊所，守着，守着，要守一辈子……

（指导老师：黎卓明）